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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六 · 别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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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莎莎的手账所写,《一川烟草》配角的选角果然即刻展开。黄诗音是女主,也是本片的制作人。她对自己配角的要求分外严格,全部要求有经验又不能太油,要长得好看又不能太好看,有一定知名度,但知名度不能压过她。

黄诗音出手阔绰,还能顺便出国旅游。各公司哪里放得过这肥美的机会,纷纷动用关系,使劲往里塞人。

选角导演就不用说了,张嘉明自然更加不能幸免。

原来张嘉明身边有人,业界很快就知晓,而且他虽然换人换得勤,可是和一个人上床时候绝不碰另外一个。所以当时碰到张嘉明的新片,想塞也塞不了,想送也送不到。

但这一回,可完全不同。

业界默认了张嘉明上一个床伴是齐乐天,而大家也都知道齐乐天现在在国外念书,自然猜测张嘉明身边空缺。如今他简直像块烤得滴油的肥肉,人人都想扑上去分一口。

张嘉明每天出现在试镜现场,送花的送饭的甚至送礼物的人,络绎不绝。一天工作结束回家,趴在他车上不让他走的人都不少。他是怕人追到家里,每天先要在外面吃了饭,让司机去城里兜个圈,然后抄小路回家。有几次实在没辙,他还去宋亚天那里躲,或者干脆去旅馆开房。

张嘉明总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只是非常不幸,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本打算定角之前不回家,结果换洗衣服都不够用,实在没辙。他上了楼,发现自家门口有个人在等,心想不好,刚打算逃,结果被对方逮个正着。

“嘉明导演,我来给你送东西。”

这么说着,门口的男人娇滴滴地凑上来,贴着张嘉明,在门外就要掏出张嘉明的开始揉。他面色绯红,扭得十八弯,眼角挂泪唇角带勾。

张嘉明先前当红时有人这么干过,动作更甚直接掏他鸟帮他的也不是没有。如果对方脸刚好是他中意的那一型,他便就势上了。这些年再没人如此狼虎般贴上来,张嘉明也渐渐不适应这架势,本能地冲着对方把耶稣真主玛利亚全问候了一遍。

他说完才发觉影响不好,指着电梯让对方打哪来回哪去。

没想到对方直接脱了裤子,内裤里早已撑起一个小帐篷。这样子要让人发现,张嘉明的名声可就真的传出去了。这人个子不大,动静倒不小,张嘉明实在没辙,开了门把对方推进去,自己来回看看周围没人,也进了房门。

张嘉明刚关门,还没锁上,来爬他床的人又扑了上来,争着要给门上锁,生怕被张嘉明赶出去似的。他看那人已经着了道,死活不放弃他的下半身,疯狗一样爬过来,去舔他的裤裆。

“打住!”张嘉明忍不住发脾气了。在男人没有欲望时挑dòu,就是纯粹的火上浇油,没什么好结果。

“张导,我知道你最近工作特忙,禁欲好久……”这人扭着蛇一样的腰贴上来,手指勾住张嘉明裤扣。

他几次贴上来,几次又被张嘉明甩开。张嘉明一丁点情yù都没有,心如止水,下半身软塌塌贴在身上,惹得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久没开荤,有了障碍。

万般无奈之下,张嘉明甩开那人的手,拎着对方领子,拎到洗手间,从外面反锁上门,让对方自行解决。

那人仍旧不死心,敲门喊:“张导,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想用什么体位都行,想搞多久搞多久。”

“闭嘴!你自己在里面想搞多久搞多久!”非得张嘉明踹门,对方才些许安静。

洗手间中不一会儿就传出呻yín声。起初声音是低沉压抑的,然后越来越高亢,溢满情yù。摩擦和水声出奇响亮。他还听那人在喊什么,总之不是他的名字,大约真情实感之下喊出了真心人。

他不想被迫听春宫现场,便打开电视机,随便塞进去一张碟片。

没想到这张居然是他父亲指导,齐乐天在里面参演重要配角,最终获得次年金环奖最佳男配角奖的那部古装大戏。

张嘉明看得心生烦躁,按了暂停,打开洗手间的门,冲里面喊“快点”。他这才看清,那人不仅前面着道,后面还塞着根振动棒,被张嘉明一喊,尖叫着射了出来,射得他满地板都是。

“擦干净了就自己回去。”张嘉明讲完,回沙发上继续看戏。

虽说电影是他最痛恨的父亲所指导,可张嘉明否认不了,这的的确确是一部好片。场面大,情节曲折,故事跌宕合理,还有自己独特的画面表现语言。任何一部片子有了这些潜质,都不会太差。

况且演员都被他调用到极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呼吸的声音,全都是戏。

齐乐天在里面演配角,不过戏份倒是不少。那时候他还没太多经验,纯粹靠自己感悟和那股灵动劲,演活了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亡的少年。

汹涌澎湃的感情倾泻而下,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齐乐天爱得激烈深刻。

先前看片时张嘉明还没那个意识。本质上说,齐乐天不怎么懂表演方法。现在不太懂,当时或许更不懂。如今他总算明白,这都是齐乐天对一个人感情的真实写照。

张嘉明想起《孤旅》拍摄结束之后,齐乐天在漫天星光下对他讲,自己为初恋买了一颗星星,而且至今还爱着那个人。

张嘉明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好,值得这样好的齐乐天真切去爱,而且一爱这么多年。

先前所有人都对张嘉明讲,一遍遍讲,他的父母那样相爱。从那时起,在张嘉明眼中,爱情就是互相折磨,就是毁灭,就是求不到,就是得而不能。

而这样一件东西,对齐乐天是恒久,是执着,是无法放弃。

张嘉明突然发现,自己把一个曾经在他身边的人,当作了自己衡量世间万物的参照。这对他来说前所未有。张嘉明心生惶恐。

他连忙按了暂停,画面定格在齐乐天微笑的脸。那个镜头是片中齐乐天饰演的人物心爱之人,悄悄送他一枚白玉扳指,叫他不要丢,好好藏妥,里面刻着滚烫的心。

张嘉明见那个主动贴上来求睡的人还没收拾好,便打算去看看对方是否出了意外。他一偏头,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洗手间门口,完全隐没在阴影里,吓得他叫了一声。

那人眼角发红,湿漉漉泛着潮气,从里到外一副可怜相。见张嘉明看他一眼,他连忙换上讨好的脸,扭捏地对张嘉明讲,自己愿意帮张嘉明用嘴吸出来,愿意深喉,甚至玩捆绑、SM都没问题。

张嘉明没接对方话茬,而是直接问了对方名字。那人答叫杜咲。

“杜咲,你过来坐下。我这里没椅子,委屈你坐地板上。”

“原来张导喜欢扮狗的玩法。我这就过来。”说着他爬地上就要跪着前行,张嘉明连忙喊他站起来,好好走过来,坐到自己面前。

“杜咲我问你,你为什么非得让我和你上床?”

“我想,伺候舒服张导,就能得到《一川烟草》里面那个漂亮配角。”

《一川烟草》里确实有个只要会漂亮装纯就可以的角色,是女主角的弟弟。

“你觉得和我上床就能拿到角色?”

杜咲猛点头:“我听说张导和之前每一部电影里面的角色都睡过。”

张嘉明喟叹一声,没想自己的习惯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他解释说,自己看上演员在先,后来的角色都是为他们量身打造,通常大家把个中因果关系一直都搞反了。

没想这狗皮膏药自己说,先前演戏没好好试过镜,如果这回想拿角色该靠什么。

“我真不明白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怎么回事。演员拿角色当然靠表演,你之前都靠什么,死皮赖脸爬床?”

他看对方没回答,全然默认。

张嘉明把他拽到沙发上,按继续键,让他好好看电视,尤其要好好看和他年龄相仿的齐乐天的表演。

一边看,张嘉明还一边跟杜咲分析齐乐天的表演。他不是演员,没办法从特别专业的角度去分析齐乐天的表演方法。他只能从导演角度分析齐乐天的处理,哪里好,哪里尚且不足。有些镜头他要讲得太多,甚至得暂停画面。

他越说越多,全然停不下来,说到口干舌燥,便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回到客厅,他发现杜咲已不见踪影。

张嘉明长嘘一口气,坐回沙发上,盯着电视,始终没有继续播放。

画面里是齐乐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吻,如果张嘉明没记错,这个镜头至今还在他母校表演系的教材中。齐乐天衣襟大敞,唇欲张未张,眼中是挣扎,是渴求,是无限爱恋,还有将熟未熟的少年那一点冲动的情yù。

那是他想亲吻一个人的表情,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张嘉明神使鬼差地站起身,缓缓走到电视前,跪膝,视线刚好与电视中齐乐天的目光平视。他抬起手,用指尖掠过齐乐天面庞的轮廓,丝丝入扣。眼前的人,和印象中的齐乐天不一样,和记忆中的齐乐天也不一样。现在的齐乐天忙不忙,好不好,变成什么样子,他全然不知。

张嘉明猜,大抵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齐乐天,也渐渐和他记忆中的背道而驰。

张嘉明的动作越发轻缓,双手盖住屏幕中齐乐天的双眼,身体上前,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嘴唇盖在屏幕中齐乐天的双唇上。他和齐乐天曾经亲过无数次,没有哪回像这样,令他心胀痛欲裂。

张嘉明发觉自己所为实属滑稽,仓惶后退两步。他无奈地发现,一直安静的下半身,微微抬起了头。

这要还叫有障碍就真见了鬼了。

张嘉明在电视机前坐了很久,久到他人开始发困,天色渐浅。

他看了看空荡没有人气的屋子,拿出笔电,又从钱包拿出齐乐天的邮箱地址。在To的位置敲下那串字母,他便彻底不清楚要写什么。

想要说的话、传达的思念,与往昔一同接连而至,纠缠不清。

他思考良久,按下发送键。

邮件标题是最近怎么样,内容空无一物。

张嘉明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从白雪皑皑等到莺飞草长,从阳春三月等到小荷露角,始终没收到齐乐天的回复。

转眼已到年中,他就要去欧洲拍戏,可仍旧不清楚齐乐天到底身在何处,到底怎么样。

此次欧洲之行,除了《一川烟草》的剧组工作人员之外,田一川也带着宋亚天去了。如果说大老板亲自上阵是对影片的重视,那带上了爱人,显然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宋亚天经不住张嘉明在飞机上轮番轰炸,不得不承认,七月初刚好是田腾飞的毕业典礼,他的父母走不开,就由叔叔和小叔叔代为参加。而且他和田一川确定关系有一年多,一直没机会放松,忙完《远大前程》的上映忙影片公关,影片提名倒是不少,结果颁奖礼上颗粒无收。

宋亚天倒是不在意,可这成了田一川心上的一个结。他真心认为《远大前程》是部好片,就连业界不少人也都说金环奖再次瞎了眼,让宋亚天成了最大遗珠。宋亚天笑田一川太较真,做大老板还不懂这点道理,如果片子拿了奖,一定会被喋喋不休骂个不停。他说这部片子拍了自己一直想拍的东西,自己很喜欢,这便够了。

最重要的是将来,还能和田一川一起写剧本,一起作电影,对宋亚天来说别无所求。宋亚天缠住田一川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视线中全是深情脉脉。

宋亚天停了会儿觉得不对劲,张嘉明没对自己冷嘲热讽,也没刺他们几时分手。他看着窗外,看脚下绵延的山和苍茫的雪,不知想到了谁。

一落地,就已经有媒体等在了机场。此番拍摄女星阵容异常强大,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片场内外的好戏。倒是几位主要演员都在圈内摸爬滚打多年,只要在人前就是和和气气,好姐妹的做派,丝毫看不到明争暗斗的迹象。

这倒是落得张嘉明平和,他先前所担心之事没有发生,他只管拍好戏。

张嘉明的指导风格,通常对大多演员十分受用。他恢复了一贯的涵养,在片场完全不骂人,也不会喊叫,永远面色平静,不满意就让演员一遍遍来。

休息时候有人讲,还害怕张嘉明延续《孤旅》时候的拍摄风格不变,说他特别吓人,喊齐乐天时简直像和对方有血海深仇。

张嘉明回答说,在自己的执导生涯中,应该不会再重复《孤旅》的现场。他会喊的、他想喊的,应该只有齐乐天一人。

这话说出口,在场女星笑着一哄而散,讲齐乐天如何可怜的声音在片场此起彼伏。莎莎在一旁表情不太友善,冲众人背影撇了撇嘴。

因为她看到,张嘉明的表情也不那么友善。

莎莎知道齐乐天就在这里念书,也千方百计想找到对方。通常张嘉明收工后还要和副导演讨论次日拍摄计划,而莎莎则空闲下来。

她听张嘉明说,田腾飞和齐乐天认识,便要来田腾飞的联系方式。

起初莎莎怕对方有架子,没想那位小歌王一如他的公众形象,像一颗随时喷薄的小太阳,热情似火。他只讲自己听说齐乐天考完试就出门了,具体去哪、去多久,他都不清楚。

田腾飞留下齐乐天的公寓地址,莎莎按图索骥找过去,果然敲了几天,都敲不开那扇门。

齐乐天一人住,没有室友,平时和周围的人也不怎么往来。听隔壁邻居说,齐乐天至多在买了一大条羊腿实在吃不完的时候,会分给左邻右舍。

他的烤羊腿是天下一绝。邻居如是形容。

莎莎把这些话说给张嘉明听,张嘉明的表情似乎就轻松些,拍戏的劳顿也从脸上被洗掉了。

她偶尔不禁好奇,问张嘉明为什么不趁空闲时间去找齐乐天,多走些路,多去些地方,大概总能找到一个人。张嘉明讲,齐乐天太了解自己,如果他想躲自己,实在更容易不过。

即使这样讲,张嘉明偶尔也会在买咖啡的时候想,会不会突然有个熟悉的身影蹦出来,对他笑,和他说“张老师,好久不见”,就像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争吵,没有任何隔阂。

可张嘉明清楚,或许齐乐天更清楚。他们的过去,是永远回不到的过去。

大约在英国的戏份即将结束时,田腾飞也带着田一川和宋亚天回到伦敦,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副导演听说后,特地给全剧组放假一天,为了让张嘉明也能亲自观礼。

毕竟田腾飞“张嘉明迷弟”的身份,在片场几次探班后,昭然若揭。

毕业典礼当天早晨,宋亚天塞给张嘉明一大捧花,让张嘉明到时候代表他和田一川,递给他们的小侄子。

田腾飞看了特兴奋,念个不停,生怕时间过得太慢。他和几人聊了一会儿,听到震动音,便从西装里掏出手机。

“齐乐天给我发邮件来啦!”

田腾飞高兴地冲几人扬起手机,说齐乐天来祝贺他顺利毕业,并且很遗憾自己不能亲自到场。邮件里还有好几张照片,田腾飞从头到尾看完,略有惊讶地讲,原来齐乐天去了纽约。

张嘉明听闻此话,冲田腾飞笑了笑,一把将手里的花束塞给对方。

“张导,花不是现在送的,是等下颁奖的时候。”田腾飞成绩优异,毕业时拿了奖牌。

“我的任务完成了。”张嘉明摊开手,一脸理所当然。

宋亚天无奈摇摇头。他知这是张嘉明对不熟的人生气之后的所作所为。他接过田腾飞手里的花捧,凑在对方耳边跟他说话。

田腾飞猛地点头,立刻照办。

只过几分钟,田腾飞手机又响起。这次他没看,点开未读邮件后,直接把手机递给张嘉明。

前一封邮件是田腾飞所发平常的感谢的话,他也说了说自己的安排。末尾田腾飞问齐乐天,为什么不理张嘉明,不回邮件。

齐乐天只回一句话——

张老师给我发过邮件?

张嘉明看到齐乐天回复的几个字,脑中一霎空白。传说中的雾都一年两百天下雨,偏偏今日晴空万里,天蓝云白,日光晒得他眼晕。

他的胃开始灼烧,这些天一直持续的那种不适感甚嚣尘上,缓缓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齐乐天这句话,是他千千万万猜测中最不可能的一种。

张嘉明觉得自己如此愚蠢。他一拳打到棉花上,一巴掌挥进空气里,自始至终他一个人演独角戏,是笑是哭是疑惑,也全是他自己的。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天地之大,张嘉明却找不到栖身之地。那时候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陪他面对风雨,度过风雨。

而这个人现在早已走开,他却还站在原地。

将近一年的时间,张嘉明与齐乐天没说过一句话。他一直尝试和对方联系,周围能问的人都问遍了,能找的人也都找过,得来的却是这样结局。

张嘉明看屏幕又亮了一下,还是齐乐天的邮件。齐乐天问,张老师的邮件地址是什么。

得到田腾飞的允诺,张嘉明把自己专为齐乐天申请的电邮地址敲在上面。

前缀是to.the.nth。向北。项北。他想齐乐天不会看不出。

“张导,我该进去了,帮我看好手机。”

听到田腾飞的话,张嘉明抬起头,看到那群在外面排队的毕业生已经开始往会场里走。田腾飞不忘嘱咐三人不要进礼堂太晚,他想把自己最瞩目的一刻留在领奖牌,而不是自己的观礼者迟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礼堂的时刻。

张嘉明答应田腾飞,一定不会迟到,不会让对方失望。他说自己还在等齐乐天的回复,收到邮件就进去。

可是,直到校园广播响起最后提示,请参加毕业典礼的观礼者进入大厅,田腾飞的手机也没作任何反应。

毕业典礼的全程,张嘉明不知自己如何度过。他精神全集中在右侧口袋里。可田腾飞手机始终安静,失去它应有的功能一样。

待张嘉明回过神,他手里的捧花已经没了,变成照相机。田腾飞站在常春藤和鲜花环绕的拱门前,左搂田一川右抱宋亚天,笑容不输天上的太阳。他比了胜利的手势,举着自己的毕业证和奖牌,仿佛自己就是世界的王者。

田腾飞和两位叔叔合完影,说什么也要和张嘉明来一张。可田一川和宋亚天都不擅长摆弄相机,尤其宋亚天,居然拍出来两张都过曝太多,惹得田一川笑他,大导演的地位岌岌可危。

几人笑作一团,只有张嘉明戳在田腾飞身旁板着脸格格不入。他也想努力融入其中,可不管怎样,他的表情都那样怪异。

张嘉明不想继续站在太阳底下,不想继续听耳边这些欢声笑语,即使今日本该是他挚友重要的亲人、他未来合作者之一人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可他实在没法配合下去。

他从未试过被这样的小事左右情绪。

或者说更糟糕的,张嘉明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他心跳太快,这种感觉太陌生,让他闷得发慌。

张嘉明胃里的灼烧感越来越严重,恐怕撑不了太久。他想看看几点了,掏出手机,发现自己一直拿着田腾飞的手机,没有还。

他不小心碰到电源键,发现屏幕提示他有一封刚刚收到的新邮件,来自齐乐天——

那个是张老师的邮件地址?!我以为是垃圾邮件。邮件结尾,附带一连串圆滚滚的大哭脸。

别人或许不清楚齐乐天发短信发邮件的习惯,但张嘉明知道,齐乐天在句尾加表情,原因通常只有一个,他在说谎。

齐乐天谎话讲得不高明,张嘉明从来一看就透。往往他们之间那些谎言无伤大雅,戳穿了也算一种情趣,可这一回却不一样。

张嘉明走到田腾飞身边,介入对方与一位金发漂亮姑娘的谈话。他把手机还给田腾飞,说自己要来回转转,回旅馆乘地铁就好,要他们不用等他。

田腾飞觉得奇怪,打算挽留,可张嘉明执意离开,连说好几个抱歉,模样不对劲。他问张嘉明需不需要两位叔叔陪,张嘉明婉拒了,他说自己已经破坏了对方的重要的时刻,不能再占用他唯二的亲人。

田腾飞笑答:“张导,只要有你在,我的毕业典礼就是完美的。”他的语气那样真诚,丝毫不像客套话。

张嘉明谢过对方,向远处无人的地方走去。他走了不知多久,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如何继续再撑下去。他颓唐地倒在草地上,身体蜷成一团。

明明是仲夏的正午,湿凉的河风也能吹透到他骨子里。

周围没有人经过,只有海鸥和蝉,回荡在水天之间,每一声都衬得他愈发孤独。

张嘉明在河边待到日落,总算有了喧嚣。周围开始热闹,身着华服三三两两的人在附近倾诉衷肠爱语。张嘉明晓得这里不再是他该待的地方,便撑着爬起身。他回到旅馆,夜已深。

没想到,莎莎还在楼下大厅的咖啡店独自一人看书。张嘉明上去问,莎莎说一直在等他。

她对张嘉明讲,今年观众选择奖的组委会临时邀请他和黄诗音给同样身在伦敦的宋亚天颁发最佳导演奖。业界观众都晓得他们二人关系,亦敌亦友,所以组委会问到管月,能不能请张嘉明来颁奖。管月没什么理由拒绝,可是她联系不到人,便告诉了莎莎。

莎莎也和副导演确认过,出发去巴黎前的两日,剧组都放假,不会影响工作。

“那两天原本是什么安排?”

“田先生说为张导做地陪,全看张导的意思。”

张嘉明的意思?现在是不太好意思。

不过田腾飞倒是没在意张嘉明在他毕业典礼提前退场。他在张嘉明自由活动的前一夜,问张嘉明想去哪儿。张嘉明说自己没做太多打算,唯一的期望就是去他的学校转转。田腾飞觉得奇怪,那天毕业典礼已经转了大半,就问张嘉明如果别的地方都没打算,愿不愿意去海德公园,他最爱的演员达西·博伊顿就住附近,说不定能碰到。

张嘉明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说如果有时间就去,游览学校要排在首位。

当时已时值暑假,毕业典礼也结束,学校的人少之又少,只剩下来参加夏令营的高中生,还有些其它国家来的交流访问团。

学校不小,要仔细转过每一栋建筑不是易事。况且还有许多电影在这里拍摄过,田腾飞正打算介绍,张嘉明抢先一步把哪部电影在哪栋建筑拍摄过,一一报了出来。他称赞张嘉明不愧是名导,而张嘉明只答,自己特地做了功课,想到时候和某人一起走过。

说完张嘉明发觉情形不对,闭上了嘴。

田腾飞带张嘉明在学校里转了一天,午餐一人只在咖啡店买了个帕尼尼,其余的粒米未进,到了下午五点肚子早已饿得不行。

从学校偏门拐出去,走两个街区,下去右拐,有一家店面不大的小餐厅,这里的炸鱼薯条算是伦敦的上乘之作。田腾飞说,他每周五下午四点多有一堂数学的辅导课,之后就会和齐乐天一起来吃炸鱼薯条。他说齐乐天喜欢吃这里的炸鱼蘸酱,所以一整盘能吃得一干二净。

“他……我是说齐乐天,现在吃得下饭了?”张嘉明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能,而且挺能吃。”说完,田腾飞走在前面,为张嘉明拉开店门。

没想学校荒凉时候,这里还如此热闹。店中央是几张小桌凑成的大桌,坐满了人。他们叽叽喳喳不知在讲什么,声音不算太小,口音也不像英国人,听来似乎是北美那边来的。

服务生对田腾飞和张嘉明讲,他们是从加拿大来的交流团,全都是进行电影相关方面的学习。田腾飞看张嘉明一眼:“说不定你和他们能聊聊。”

“大概吧。”说着,张嘉明跟在服务生身后,往里面走。

在大桌一头坐着的似乎是这群人的领队老师。他正对学生们说着注意事项,还有第二天活动的具体安排。

田腾飞好奇,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脚步速度放慢了。张嘉明见田腾飞没跟上,连忙招呼对方。没想田腾飞说:“张导,那个带队老师的眼睛长得特别像你。”

“行了行了,别闹了,快过来吃你的饭。”张嘉明坐在油腻腻的桌子旁,连喊田腾飞。田腾飞看他一眼,走过去坐在里面的座位,一边看菜单,一边没忍住又看那个带队老师一眼。

张嘉明看了一圈菜单,似乎没有特别感兴趣的,就交给田腾飞,让他点两份一样的菜。

点好菜,服务生离开,田腾飞盯着张嘉明,不知讲什么才好。小时候他就听宋亚天抱怨过一个朋友,看起来人模狗样,不爱讲话,肚子里不知道藏了多深的水。齐乐天也说,张嘉明拍戏时跟他生气,能骂得他一个字都讲不出。

田腾飞难得紧张,规规矩矩地像个小粉丝似的坐在张嘉明对面。面前是灼灼的目光,没想身后还有异样的感觉。他不知那感觉从何而来,也不敢回头看,仿佛身后不是叽叽喳喳的学生,而是洪水猛兽。

片刻之后,张嘉明居然主动开口,问他齐乐天有没有再发他邮件,说些什么。他连忙掏手机,刷了好几遍,收件箱里也没有新邮件。张嘉明听完回答,问田腾飞方不方便把齐乐天那封祝贺毕业的邮件转发给他。

几秒钟后,这份邮件躺在了张嘉明的邮箱里。

张嘉明打开邮件主体,直接拉到最下面图片附件的位置。齐乐天总共发来五六张照片,有纽约的地标性建筑,也有百老汇的街牌。

最后一张照片,是一群年龄和齐乐天相仿的年轻人站在某个剧院的标志下,密不可分,脸上的表情比他们头顶的日光还要亮。

其中一个人就是齐乐天。

张嘉明对齐乐天的印象还停留在双颊消瘦、眼窝凹陷,皮肤白得像一张纸。眼前这个人比他印象中健康许多,脸上的汗水被晒得晶亮。他毫无忧愁自信地笑着,仿佛征服了这个世界的王。

这是张嘉明曾在梦里见过的样子。不止一次,他看到这样的齐乐天在他梦里笑。那样遥远,他根本够不到。

田腾飞坐在张嘉明对面,一直尴尬地刷手机。他给宋亚天发了好些条短信,基本内容都是让宋亚天支招,说张嘉明盯着屏幕目不转睛,不管自己讲什么都没反应。他前两天出行时,在路上想到了《孤旅》主题曲的旋律和歌词,本想趁难得之机讨论一番。

可他对面的张嘉明和他仿佛掉入不同世界,没有丝毫反应。

就连上了菜后,张嘉明也只吃了两口便掏出笔,在餐巾纸上写写画画。很快一张写满了,他随手把田腾飞的那张也拿来接着写。田腾飞大约吃到一半,见张嘉明往嘴里丢了两片药,喝口水,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田腾飞吃饭没带眼镜,张嘉明字也密,他只能看到纸巾最上写:A——齐乐天。

“这是新的故事?”田腾飞问。

张嘉明抬起一根手指,田腾飞立刻不敢说话了。他突然觉得,如果自己哪天动了登上大银幕的心,头一次绝对不能献给张嘉明。

张嘉明写得倒是快,两张纸巾正反面占满,一气呵成。他放下笔抬起头,见田腾飞的盘子空了,便拿信用卡丢给对方,说密码是齐乐天的生日,让他去付款。他看张嘉明心满意足地把纸巾折起来塞进钱包,丝毫不敢打扰,乖乖行事。田腾飞百转千回地叹了口气,总算明白齐乐天为什么说张嘉明有时很可怕。

付好钱,田腾飞拿着卡回来,张嘉明已不在座位上。他环顾四周,发现对方人在餐厅外,对面站着那个眼睛很像他的带队老师。

田腾飞悄悄走出门,他听到带队老师叫张嘉明,亲爱的弟弟。

张嘉明的脸阴沉得如炸鱼薯条店里油腻的地面,划不开摸不透。他见张嘉明抬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嘴一张一合,叫他先走,自己还有事。

那副样子,田腾飞不得不从。

张嘉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亚历山大。他到了伦敦过得一直不太顺畅,大问题没太多,小问题却不断。

他没找到想找的人,没做成想做的事,想说的话也没讲出口,胃的毛病愈演愈烈,之前用的药已经不大管用,他不得不靠止疼片撑着。

这种时候,往往会发生非常好或非常糟的事情。张嘉明自认运气很差,所以他一直有暴雨将至的预感。

只是他想不到这场雨还伴随着雷鸣、冰雹,倾泻而下。

亚历山大还是一贯那张脸,笑眯眯的,装作和他关系很好,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拍什么片,有什么新作问世。

张嘉明一一作答,答案标准而机械。

亚历山大似乎没在意,接着问他齐乐天最近怎么样,是否适应国外生活。他还说齐乐天准备出国时下了好一番功夫,光是雅思备考的英语老师就请了好几个,申请的小作文他前后改了五六遍。

张嘉明总算听出不对,一改沉默,略带怒气地问亚历山大,如何知道齐乐天出国,又如何知道齐乐天的准备过程。

亚历山大见张嘉明一无所知,便坦白地把自己看望齐乐天发生的点滴都讲了,不过他选择性略过一些关于齐乐天病情的部分。那些是齐乐天的隐私,他没资格暴露给任何人。

他说齐乐天因为有个人左右他接戏而苦恼,因为私事左右了他的表演,因对自己的表演不自信而做出错误决定。他说齐乐天发现了自己作为演员的不足,所以希望成为更好的演员。

那时齐乐天走投无路,亚历山大坦白,所以自己才建议他出国进一步学习。

张嘉明右手攥紧拳头,骨节发白,左手搭在上面,像是要制止自己,与自己而搏斗。他阴沉地对亚历山大讲,如果他们不是在异国他乡在公共场所,他早就出手了。

张嘉明话落,受到“威胁”的亚历山大反而笑了出来。他像是了解了一切,靠在窗边点了支烟,猛吸一口,吐出一连串烟圈。

他悠闲自得的样子,惹得张嘉明无比火大,连问他到底打算说什么。

“我亲爱的小弟弟,齐乐天已经不打算做你的洋娃娃,你还把他当你的洋娃娃看?”

不消片刻,张嘉明理解了亚历山大的意思。他猜这些话对方也对齐乐天说过。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被人说是洋娃娃,怎能忍受。

“亚历山大,我告诉你。齐乐天不是什么洋娃娃,是一个优秀的专业的演员……”

“那你为什么要干涉他选片!”

“为什么?我为了他好。”

“对,你对他好,”亚历山大在空气里做了个双引号的姿势,“但他怎么想,他怎么做的,你看到了?他离开了。”

他离开了。这几个字像导火索,像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嘉明一步向前,拎起亚历山大的领子。亚历山大的学生已经从炸鱼薯条店里出来,见样子纷纷尖叫,也有人来劝架,甚至引来了警察。

对比起亚历山大的脸色,张嘉明显然更像疯了一样。警察正要盘问张嘉明,亚历山大连忙解释,那是他的弟弟,二人只是不小心为了一个人争吵起来。

尴尬的气氛瞬间被化解,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显然是打算看兄弟为一个人反目成仇的好戏。亚历山大连忙送走警察,也招呼了学生们,让众人在周围转,半个钟头后在大巴集合。他安定下所有人,才顾及到张嘉明。

张嘉明靠在墙上,脸上尽是愤怒和疑惑。亚历山大站在他对面,直视他,表情也没了先前的平和。

亚历山大猜,张嘉明或许怨他,或许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即使再没有感情,朝夕相处的人离开,也难免不习惯。

毕竟推了齐乐天一把的人是自己。自己鼓动齐乐天走出一步,又一步,走得遥远,直到张嘉明摸不到。

向齐乐天提议时,亚历山大想,自己大概是心存私念,不止出于对齐乐天本人的考虑。

张嘉明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拥有可能属于他的机会,实现了他一直无法实现的梦想。因为他还没出生就被自己的生父抛弃,所以给了张嘉明机会。现在的张嘉明几部影片在握,有一位深爱他的优秀演员。

如果张嘉明愿意,他完全可以拥有幸福的人生。可以有事业,也有爱情。要问亚历山大是否愿与张嘉明交换人生,他一定说不愿。但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拥有这样的人生,会变得怎样,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眼前的人,居然一副颓丧模样,冷静消失殆尽,差点惹出更大事端。

作为一个导演,做出可能会影响影片进度的行为,几乎不合格。

亚历山大希望自己绝对不要变成现在张嘉明的样子。他非常生气。

他对张嘉明说:“嘉明,你把你自己圈在壳里,不让人进去不愿意出来,反而一味地指责别人,指责别人把你生活搞得更糟。

你人生中真的没有一丁点事物,可以让生活变好,而不是变糟?

你现在的人生,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厌倦家庭厌倦爱情,你讨厌父亲和你的母亲作秀,让你童年充满不幸,这些都有人跟我讲过。

那你自己呢!何尝没有在做秀!你彬彬有礼,谦恭处世,不因为你是个老好人。你不是,你糟透了。你带着面具,你觉得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一丁点真情实感。你只在乎你的电影,因为那是你唯一可以逃避进去的世界,我说得对不对?

我问你,我亲爱的弟弟。

你这辈子最成功的一部作品,是不是叫张嘉明?”

人生如戏。

当张嘉明听亚历山大一字一句对他说出那些话,仿佛刺入吸血鬼额头中的银弹,埋进他心里。他以为自己置身于荒诞的舞台上,和亚历山大一起演一出戏。

起初张嘉明甚至分不清那些话的真伪,字字句句从左耳进,右耳出,又钻入他左耳,循环往复,愈发响亮。

他想说不是,他想说亚历山大每一个字都讲得不对。可是他张开嘴,却不知从何反驳起。

张嘉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人生,习惯了这样糟糕透顶的人生。他的双亲一直如此,和他睡过的每个人最终都和他分开,就连他的电影一度也不属于他。

而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美丽的意外。

齐乐天不一样,从一开始对他来说就有点不同。他试着做了一些事,试着在影片结束之后接着对齐乐天好。他甚至试着抓紧对方。可不管他抓得多紧,齐乐天仍然如沙土一般,从他指缝间溜走了,过着他从没想过的、更美好的人生。

而这个机会,居然由他世间最不愿见到的一个人启发。

张嘉明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我只想为他做点什么。”

“你做了什么?对齐乐天说他演不了一个角色?”

“他确实没办法演。他当时很糟糕,他本来就应该休息。”

“那你就要打击他作为演员的信心?你本来可以好好说话,难道就是因为我邀请他?”

“他可以等我,休息好,我给他写……”张嘉明似是没听到亚历山大的话,兀自将内心所想倾泻出来。

“你给他写?”亚历山大嗤笑一声,“作为一个演员要尝试不同角色,你能给他写多少?如果不让他去接触别人,不让他去接触这个世界,你怎么让他更加成熟?”

“不,不是的!我希望他可以更谨慎,更……小心……我希望他可以,他可以……”到底希望怎么样?张嘉明嘴边有一个字,是个他不确定、不明白,甚至一度很厌恶的字。他脑中沟壑仿佛变成真的迷宫,自己的心在里面行走,找不到一个出口:“他可以留在我身边,不要去别的地方。就在我身边。”

“你和他算什么关系,凭什么把他圈在你身边?你还想说你没把他当你的洋娃娃?”

“他不是!他是我的演员,我是他的导演,这种关系现在结束了,可我们还会再合作……一定会。我给齐乐天写,他想演什么我写什么。”

见张嘉明理智几乎不再,亚历山大摇了摇头,不知是惋惜还是觉得可笑,他说:“好的,我再也无话可说,”张嘉明与他初见时说过的话,他现在悉数还给对方,“你高兴就好。”

说完,亚历山大听到学生的催促,连告别都没有,徒留张嘉明一人孤零零站在炸鱼薯条店门口。

活像滑稽的荒诞独角戏。

张嘉明知道自己拦了的士,说出旅馆的名字,的士带他到了暂时栖息的地方。他也知道莎莎递给他明日颁奖用的台词,让他提前准备,并且告诉他拍摄地点在宋亚天住的旅馆。因为那里是间蜜月套房,风景极佳,阳台上可以直接看到伦敦不少地标性建筑。

他甚至知道让莎莎确认田腾飞的行踪,买些东西送过去,说是今天的道歉礼,等回国之后有时间再请他吃饭。

张嘉明清楚得很,可他说的话做的事,通通离他很远很远。仿佛他是旁观者,而世间万物是他身后的背景。模糊、无关紧要,或者说他根本辨不清一物与另一物之间的区别。

他眼中的世界没有任何色泽,只剩纯白和纯黑。

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张嘉明倒在了地上。他闭了会儿眼,感觉更糟。他猜如果现在能灌醉自己,是不是感觉会好些。房间冰箱里没了酒,他只能从行李中拿出给齐乐天父亲准备的伏特加,拧开瓶盖,一口灌下去小半瓶。

辛辣直冲喉头,倒灌入胃,张嘉明浑身发烫。已被逼至极限的身体没多久就开始发出抗议。他摸进洗手间,坐在浴缸里,上半身伸出来,贴着马桶圈。死物冰凉,反倒能让他炽热的身体冷却下来。没一会儿,他身体的耐受度到了极限,胃里的东西被吐了出来,混杂着暗红色的液体。

他以为自己喝进肚的是伏特加,没想是红酒。他看了看手中瓶子里的液体,颜色透明。他想不到,自己居然已出现幻觉,分不清色彩,分不清是非纷扰。

腾清身体,粘在胸口的呕吐物味道实在难闻。张嘉明打开水,放到最热,温水注入浴缸,腾起屏障般的热气,随着水流恍恍惚惚遮住他的眼。

在屏障的另一头,张嘉明以为自己看到了齐乐天,伸手就要去抓,结果扑了空。不管他抓了多少次,结果都一样。

齐乐天是他曾经唯一的拥有。

而他却把那个人弄丢了。

翌日,张嘉明迷迷糊糊听到有人砸门。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发觉自己还泡在水里。前一夜房间中弥漫的酒气已消散下去,他身上也泡得干干净净,手脚发皱,丝毫看不出曾经消沉的痕迹。

他抹了把脸,裹上浴袍,扶着墙走出浴室,为人开门。

莎莎陪着黄诗音和她的助理站在门外。她面色焦急,衬得黄诗音表情更是不好看。黄诗音催促他快洗漱更衣,他们马上要出发到宋亚天的旅馆。

张嘉明看了一眼钟,时间还在半夜。

他统共睡了不到三个钟头,头昏眼花,身上灼烧。他困得随时能倒下,偏偏莎莎为了他的健康,早已不给他买咖啡,他只能乖乖穿好衣服刷了牙,哈欠连天,小跟班一样跟在黄诗音身后。

这个时间路上车太少,繁忙如伦敦也尚未苏醒,荒凉寂寥,偶尔有一辆车与他们并行,但很快就被甩在身后。

黄诗音拿着演讲稿,拿着组委会快递来的奖杯,跟张嘉明对颁奖流程。

宋亚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不过张嘉明这一年见到对方,他就没心情不好的时候。见了张嘉明,宋亚天开起玩笑,说这个奖张嘉明也提名了,最后获奖的却是他,他能不能说自己终于在某个奖项上打败过张嘉明。

张嘉明笑他,什么奖不奖的让他随意。

工作人员接到国内连线,通知他们该做好准备。颁奖礼进入倒计时,马上就要上黄诗音和张嘉明的部分。

黄诗音把奖杯交给张嘉明,他要亲手递给宋亚天这尊奖杯。

站好位置,最终对了一次台词,宋亚天便走到了镜头之外。张嘉明没想到在旅馆也要站着,不适感从他的胃里向四肢弥散。他临出门前明明吃了止疼片,可痛感已经难以抑制。

摄像机开机。

现场铃声响起。

显示屏上已经看得到,四处走动聊天的人纷纷回到自己座位坐定,摆出一副提前设定好的表情,滴水不漏。

主持人已经开始讲串场词,这边的工作人员开始倒数计时。

三、二、一……开始。

这对导演和演员组合的台词走经典风,没有笑点,没有梗,是很普通的溢美之词。张嘉明扫着台词器勉强讲完那些话。现场切回大屏幕,大约三十秒时间。张嘉明连忙撑住身后的墙,这样站了片刻。

宋亚天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可怕,连忙冲他比划,问他怎么样。

张嘉明还没来得及回答,现场已经切回他们的部分。黄诗音宣布了获奖者,张嘉明手握奖杯,正要往宋亚天的方向送,可他的手没握紧,奖杯轰然掉落。

他冲摄像机笑着说了句“抱歉,手滑,还好地毯比较厚”,就蹲下身捡奖杯。随着下蹲的动作,他的身体如同一片破碎的枯叶,缓缓倒地,就再也没起来。镜头里张嘉明眉头紧蹙,满额头都是汗,担忧的喊声、电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张嘉明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当前的情况。

他合上了眼,打算与一个人在梦中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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