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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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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燕珺的时候,容昀正在花厅吃茶,遥遥的便听见远处婢子们低声的轻呼,他便急忙一手拈着花糕,一边转过头去。

燕珺着了一袭浅绯的广袖长衫,衣料极其轻薄,微风拂过,衣袂便被吹得飘起,伴着那三千青丝,仿若仙子御风而来。半副画了辛夷花的皮革面具遮住了燕珺好看的眉眼,但露出来的地方依旧能瞧出来这是个十足的美人。

因着这次出门去是顶着陈郡谢小姐的名头,故而为了让荣安城的百姓都信服这是从京都谢公府来的大家闺秀,沈兰还特地用京都今年最流行的百步香熏了燕珺的衣裙和发饰,百步香,顾名思义,百步留香,久久不绝,其香初而张扬,宛如洛阳牡丹,有倾国之势,而后百转千回,淡似幽兰,深涧独赏。行步间腰间环佩伶仃,如泉水叮咚,又似仙乐邈邈,引人遐思。

容昀很没有见识的,再一次看得出了神,直到被自家亲娘一巴掌拍在头上,这才恍然初醒,年少则慕少艾,容昀束冠之龄,这般行径倒也合乎人之常情。

燕珺身边的小丫鬟们看了容昀那副痴傻的模样,都忍不住掩面嗤笑,笑自家少爷眼界太浅,燕家姑娘随随便便就能给他晃了心神。

容昀急忙低下头,捧起茶碗来吃,可惜茶碗太小,挡不住他通红的面皮。

沈兰颇为满意的打量了一下燕珺,这才扭头唤丫鬟婆子收拾物什,一行人稍作整顿,就大张旗鼓的出了门。

荣安民风淳朴,不似京都南境那般苛求礼数,所以这定了亲的姑娘小子们,都要亲自去月老阁同拜月老,先谢老人家牵线赐缘,得觅佳偶,再求老人家降福赐情,保佑二人长长久久,子孙满堂。

荣安城的百姓从沈兰夫妇的马车入城的那日起便知晓了容谢联姻的事情,今日得知少爷和小姐要同去月老阁,一大早便候在了街上,从城主府大门口一直到月老阁的门口,乌泱泱的挤满了男女老少,有抱着孩子的,有嚼着胡饼的,有拎着酒壶喝酒的,有坐在路边上吃茶食果浆的,有挑着担子行街叫卖的,但不论是谁,都明里暗里的盯着城主府里出来的人,想一睹那京都小姐的芳容。

还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或梨花带雨或满面仇妒,不得不说,容昀虽然性子顽劣,但却在荣安城的姑娘堆里颇受欢迎,大抵是因为生了张标志俊秀的脸,果然古往今来,颜值都是王道,只要五官长得好,三观跟着五官跑,真是流传千古的国民定论啊。

也因为这一层关系,那些对容昀日夜遐想的姑娘们一朝集体失恋,自然对燕珺这位谢家小姐颇有敌意,只是当燕珺的身影从那朱漆大门里缓缓出来的时候,这些丫头却更忧伤了,因为她们发觉,这位小姐真的是和她们公子天作之合,她们再也没希望了。

大门一开,外面乌泱泱的人影吓得久不曾见人的燕珺脚下一顿,但随即便感到左手上有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注入了自己的体内,她转头一看,原来是身旁的容昀握住了自己的手,此刻正笑得温暖:“别怕,有我在。”

燕珺的眸子突然漾起了丝丝慌乱,她急忙低下头,不再瞧他,可却也没把手抽出来,就这么任容昀牵着,一路听着路人的欢呼,一步一步踏入了月老阁。

在阁中住持的高唱中,二人如寻常人家的小儿女一般,羞羞怯怯的谢恩请愿,礼成之后,下人点起了炮竹,燕珺捂着耳朵跌进了容昀的怀里,两个年轻人在四周的欢喜声中放声大笑,平凡的美好的都定格在了这一刻,甚至这两个年轻人在这一刻都忘记了,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温柔又璀璨的迷梦。

鞭炮一响,在外面等候的老百姓也都涌了进来加入了这场狂欢之中,一时间二人便被人潮淹没,但容昀却死死的握住了燕珺的手,用自己的身子护着燕珺,不让人群冲撞到她,同时一点一点的带着燕珺从人潮中挤出去。

二人就以这样的姿势挪出了人群,然后容昀便拉着燕珺狂奔起来,等足够清净的时候,两个人才双双停下来,然后看着对方被人群推搡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容昀后来回想起来,那是燕珺来到荣安城这么长的日子里,第一次展露出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你对些弯弯曲曲的街巷这般熟悉,莫不是从小便在城里到处疯跑?”燕珺透过面具,眸子里盛满的打趣。

容昀闻言,眉头一挑,面上便尽是少年人的骄纵傲气,他说道:“我日后便是这一城之主,护着一方百姓,自然是要把城中的寸寸土地都熟识于心。”

燕珺瞧着容昀那副模样,活像小孩子在炫耀自己家父家兄有多厉害似的,这个人,似乎也没那么讨人厌嘛……

两个人便这么说说笑笑的,信步于街巷之间,不知不觉便走到一处河道旁,河上搭着一座石桥,或者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一道稍微有些弧度的石梁,风吹过河面,掀起粼粼波光,也夹带了丝丝河水独有的凉意。

容昀便这么随意的撩起衣摆,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桥边的石块上:“歇歇吧,这儿凉快。”

燕珺四处看了看,说道:“你坐吧,我更习惯站着。”

“总是这么警惕,若是照我爹娘对燕家村的描述,那该是一片无忧无虑的乐土才是,怎么养出来的孩子却都跟狐狸似的,一个两个都警惕狡黠的紧。”容昀把一只手肘支在大腿上,用手托着腮,歪着头看着燕珺。

燕珺看似随意的站着,可她的肌肉却始终处于警戒状态,那种可以随时爆发的状态。她的手也始终覆在腰间,容昀知道,那里缠着一节鞭子,一旦有突发事件,随时随地都可以出现在燕珺手里诛杀贼人。

当然,那鞭子不是灭神,因为已经出了燕回山的地界,少了结界的阻挡,贸然动用灵器势必会引起这一区域的灵气波动,若有擅长望气之人,便能够寻气而来。

他,容昀本人,说实在的,对于传说中通体瘴毒的灭神那是十二分的好奇,可即使是已经完成了炼化,燕珺也不肯将它使出来,甚至他屡次作死挑衅,都没能逼燕珺动用任何灵器。

不过单论拳脚功夫,他们二人全力以赴,倒是堪堪平手,谁都讨不到好处,不像月亮那俩小不点,永远是被容昀殴打的命运。

说到这警惕的状态,容昀回想了一下,发现不单单是燕珺一个人这般,连燕沧海和燕月明两兄弟也是如此,就像一群支棱着耳朵时刻警惕周围环境的狐狸一般,随时准备咬断对手的喉咙。

容昀想到这,不由得双手交叉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十分乖巧的不再提让燕珺坐下这一茬。

不过,不速之客还是来了。

只不过这些不速之客,没什么物理杀伤力。

这是一群手里举着糖人的毛头孩子。

孩子们远远瞧见了坐在河边的二人,便手牵着手唱着童谣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那童谣是这般唱的:

“七年七日月上中天,

城主府里火光漫天。

火光里面有什么呐,

火光里面有个妖怪,

妖怪娘胎待七年,

他娘生他又七天,

出生之前爹重病,

出生之后姐归天。

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呦,

城主幺儿大煞星!

煞星今天娶媳妇,

媳妇是个病秧子,

煞星克爹又克姐,

媳妇也活不过二十一。”

燕珺不曾想过,这般单纯的年纪,怎么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当下便要举起拳头教训这些小孩,那些孩子见燕珺要过来,顿时嘻嘻哈哈的四下散去了,有的孩子边跑还不忘扭头做鬼脸,气的燕珺差一点抽出鞭子来。

不过最终她也没有抽出鞭子,因为坐在一旁的容昀抓住了她的左手。

燕珺回过头,看着容昀,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根本没瞧见那群孩子似的。

“你……不生气吗?”燕珺思考了一下,开口问道。

容昀笑了笑,抬起头微微笑着,眸子里都是温柔:“何必计较,这种话,我听了快十六年了。”

燕珺不由的一愣,她不太能想象十六年里每天都听别人编排谩骂该是什么难受的滋味,可容昀这幅与世无争的态度,显然是习以为常之后的淡然,有些东西,听的多了,见得多了,反而就麻木了,甚至心里还会泛起一丝对施暴者的怜悯,到了这种时候,这个受暴者便和施暴者,不在一个境界了。

“兰姨和容叔叔不管吗?”燕珺在面具后面蹙起了眉头,以前在燕家村,若是有孩子恶意针对别人,阿爹都会让族内长老把他们带去受戒堂教导惩戒,待再被放出来的时候,便都是一个个知礼守礼的好孩子了,不过至于用了什么手段,阿爹却从来不肯告诉她。

容昀的眼里漾起了一层落寞:“爹娘是这一城之主,他们不单单是我的父母,更是这荣安城百姓的父母,天子脚下尚有匹夫箕踞谩骂,何况一城之邦呢。”

“你打他们啊!他们有错在先!”燕珺不死心,她觉得于道于义都不该是如此。

容昀看着燕珺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说道:“这凡尘之中,不比你那燕家村,在这里,平民眼中,不论他们是否做错了什么,错的永远都是居于他们之上的权贵,凌驾于他们地位之上的豪绅,能在精神层面俯视他们的文人才子。而当弱势的一方抱起团来,正义和道理永远都是倾倒在弱势一方的。因为世人只见到弱者可怜,而刻意忽视了弱者的恶与强者的善。既然如此,便也不必再计较了,解释只有给愿意听的人讲才有价值,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故意捂起了自己的耳朵。”

燕珺闻言,突然觉得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那种夹杂着委屈怨愤不甘最终又归于寂寂的辛酸之意,她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有些痛苦的低下了头,吓得容昀急忙起身扶她。

良久,燕珺的气息才平稳下来,她抬起头,眸子明亮透彻,淡然若水,她对容昀说:“我感受到了。”说完,她伸手点了一下容昀的心口。

容昀愣了一下,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结果却失败了,两行清泪顺着容昀皎白的面庞滑落,他也不再去擦掉,而是轻轻的,极尽温柔的把燕珺搂在了怀里,轻声道:“谢谢你,阿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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