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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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数九寒天,日子便一天比一天的冷。敦嫔即将临盆,皇帝为了让她安心待产,在九月初九那日晋封她为惇妃,十一月二十八日行册封礼。册封礼由令贵妃主持,自乌拉那拉皇后辞世后,后宫各项事宜基本上都由令贵妃打理,名分虽为贵妃,职责却相当于中宫皇后。

前阵子,有朝廷重臣大胆觐见,后宫中位不宜长久空虚,请皇上册立新后,折子上还列出新后人选,令贵妃魏佳氏,入宫二十余载,性秉端柔,处事有方,协理六宫多年,无纰漏祸端,被列为参选皇后的第一人选。谁知,皇上看后勃然大怒,喝斥道:“朕年过六旬还要册立新后,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朕昏庸好色?”

平静的后宫好像突然刮起一阵寒风,乾隆皇帝秉性多疑,各宫都安分守己,谨小慎微起来,不想让皇帝猜疑到谁有觊觎皇后宝座的野心。令贵妃在后宫份位最高,又是奏折里提到的皇后人选,为了避嫌,特意分出一部分事宜交由惇妃处理,惇妃仗着自己得宠又身怀六甲,倒也欣然接受,如此,惇妃便成这后宫妃嫔之中,令贵妃之下的第二人。

慈宁宫的半兽鎏金香炉里散发着沉香的清淡幽香,令贵妃和惇妃陪老佛爷说了一会话,见老佛爷乏了,便一同俯身告退。

出了慈宁宫镂花填漆大红门,披着紫绒风毛披风,手里抱着紫铜暖炉的惇妃盈然一笑道:“素闻姐姐心灵手巧,女红针织后宫无人能及,妹妹这里有一件事,只有姐姐帮得。”

令贵妃正黄旗包衣出身,入宫时只是尚衣局的一个小宫女,负责御衣的缝补熨烫,因为一次伴驾秋狝时,巧妙的把一朵四合祥云图案绣在皇帝狩猎时挂撕的锦袍裂口上,才引起圣上注意,分封进位。令贵妃出身低微,许多人在她面前都不敢提她出身宫女,擅长女红的旧事。如今惇妃当面提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令贵妃倒是气度从容,淡淡一笑道:“哦?妹妹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惇妃嘴角的笑意更浓,三寸长的护甲轻轻刮过那条细长入鬓的峨眉,眉心一动道:“妹妹有一件面料上好的雅青色苏缎秴衣,因这几年身材臃肿发福便穿不下了,有孕以来一直寻思着给肚里的孩子做些什么,那日看见那件秴衣,摸着那面料十分柔软又极是难得,想着反正也穿不上了,倒不如把它改成婴儿穿得长衣长裤,妹妹心粗手笨,从来都不擅长女红,又怕奴才们福薄命贱,给秴衣沾染晦气,思来想去,姐姐富贵福长,又擅长女红,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妹妹才斗胆开口,劳烦姐姐为妹妹肚中的孩儿做一身小衣。”

令贵妃摩娑着手中的烫金珐琅手炉,似若有所思,思忖一会还是推辞道:“我虽擅长针织女红,但也有十几载不做了,手指生涩,只怕做不好。”

“只要是姐姐做得,做成什么样妹妹都会喜欢,感激不尽,等肚里的孩儿降生,知道姐姐这般疼他,还得管姐姐叫声额娘呢!”惇妃盈盈的说着,莺啼般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急切。

令贵妃见推辞不过,想着不过是劳些心神,费些精力,也不好太薄惇妃的面子,到底应承了下来。“那妹妹得空就把秴衣差人送到延禧宫去,我尽力为之便是,只是做得不好毁了妹妹那件面料上好的秴衣,妹妹可休要怪我。”

“那妹妹先谢过姐姐了。”惇妃俯身给令贵妃揖了一礼,令贵妃扶着安平的手先行而去,惇妃潋滟的笑容渐渐冷凝,最终冻结在嘴角。

望着令贵妃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惇妃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与方才截然相反的冰冷神色,就像这檐下冻得溜尖的冰凌,令人望而生寒。

延禧宫正殿内烛影灼灼,黄铜蟾蜍口吐袅袅青烟,是醒脑香清爽提神的香气。

“皇上驾到——”守门太监的朗声通报打破了夜的沉寂,外殿瞬时已经跪倒一片,令贵妃赶忙放下手中裁到一半的雅青色苏段秴衣,敛身快步,到殿外恭迎圣驾。

“延禧宫魏佳氏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令贵妃正欲俯身叩首,却被乾隆帝一把扶住,“夜深了,爱妃不必行此大礼。”有对身后乌压压的人群道:“都起来吧。”

令贵妃扶着乾隆帝的手进了内室,眼里荡着融融的暖意,“皇上来之前怎么不叫内务府的人知会一身,臣妾也好做些准备。”

“就是不想惊动你才没叫他们提前通报,夜里寒凉,朕怕你又要早早的去殿外等候了。”乾隆帝嗓音暗哑,带着责备和疼惜。

“等候皇上是臣妾的本分,皇上日理万机都不言辛苦,臣妾做得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令贵妃说着接过安平奉上来的热腾腾的奶子,体贴道:“一路风寒,皇上喝杯热奶驱驱身上的寒气。”

皇上坐在芙蓉暖塌上,饮了一口热奶,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流向全身,浑身暖和了不少,又嗅着殿内清爽舒缓的香气,紧绷一日的神经终于有所松缓,精干的面孔也露出一丝倦怠之意,略有感慨的说:“只有到你这里才能让朕真正的放松下来。”

令贵妃莞尔一笑,乾隆接着说:“九格格眼看就要到了大婚的年纪,凌霄自幼不受拘束惯了,朕这几日一直在想一个什么样的驸马才能驯服她那顽劣的性子?思来想去,倒有两个不错的人选。”

说起九格格的婚事,令贵妃自然是十分上心的,于是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皇上为凌霄选了哪两个驸马人选?”

“第一个是傅恒之侄奎林,奎林满洲镶黄旗出身,是先皇后富察氏的母家,曾师从阿桂出征过金川,有些胆识谋略;第二个是兆惠之子扎兰泰,兆惠征金川,平准葛尔,定回疆,为捍卫西北边疆立下汗马功劳,兆惠新亡,扎兰泰袭了他父亲的爵位,资格倒也配得上凌霄。所谓虎父无犬子,兆惠英勇无畏,朕想他的儿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令贵妃听后不禁一笑道:“可巧皇上给凌霄挑选的两位驸马人选都是将门之后。”

乾隆也跟着笑道:“若是文弱书生,朕只怕降服不住那个不受拘束的小野马,朕还记得凌霄金钗之年曾说过,书生酸腐,若谁在她面前卖弄酸腐,她见一个便要打一个!”

“臣妾记得当时在场的几个文人听罢面面相觑,脸涨得紫红,皇上立刻喝斥凌霄胡言,如今倒把那丫头的戏言当真了。”

“没办法,女儿出嫁到底要尊重她的几分想法。朕还想……”乾隆帝眼光无意的一扫,正好瞥见桌案上针线堆里那一角熟悉的雅青色,脸色登时煞白,胡乱拂开压在上面的针线秀棚,拣起那件剪开一道长口的秴衣瞪圆了眼睛。

“胡闹——”乾隆帝勃然发怒。

令贵妃不知因为何事,惶恐跪地。

“朕曾经三令五申,先皇后富察氏住过的长春宫除了每日打扫的宫人,任何人不得私自踏入,里面的物件更是一样也不能动。你手中的那件苏段秴衣和朕当年赏赐富察氏那件并无二样,如今宫中早就没有了那种面料和样式,你又是如何得到做得的?”

令贵妃脑中如五雷轰顶,惇妃果然不怀好意,故意陷害她。

“别告诉朕,你手中的那件就是富察皇后的那件!”乾隆的声音如一记闷雷,炸在延禧宫静谧的空气中,方才与令贵妃一同跪下的几个宫人闻言把头埋得更低,都知道此事背逆了皇帝早年立下的规矩,事态十分严重。

“皇上,臣妾十三岁入宫,陪伴皇上身边二十几载,又治理六宫多年,自然知道皇上的命令和忌讳,臣妾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先皇后留下的东西啊,臣妾是被人陷害的。”

乾隆帝看着那件被毁的秴衣,哪里还听得进去,“前朝有人奏请朕封你为皇后,朕看你也有此意,这么多年,朕给你的赏赐荣耀还不够吗,长春宫你去了,先皇后的衣服你毁了,难道你就一定要坐上皇后的宝座才满意吗?”

“皇上,臣妾冤枉——”令贵妃强忍着心中委屈,声音已经有了几分哽咽。

乾隆帝愤然离去的脚步声和那句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冰冷声音,在令贵妃耳边回响环绕,“这几日你就在延禧宫好好待着吧,究竟是不是冤枉,朕自会派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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