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文字狱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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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盛住的讲述,阿玛和尔敬额的大致遭遇已在心中了然。茗萱问盛住,如今那秀才状况如何?盛住说,秀才顶着灭九族的大罪,入刑部大牢后不许任何与此案无关人员接近,秀才现在是生是死也是未知。

这秀才许是少不得志,许是横遭苦难,脑袋有几分痴傻已非常明显。

茗萱吩咐盛住去查秀才的底细,且打听秀才在京城内曾接触过的人,特别是官员贵族。送走了盛住,茗萱思虑万千,窗前枯坐,看外面的天空变得深蓝,夕阳在天边留下最后一抹余晖后躲进山峦。夜幕降了下来,星星由浅变深,一颗颗点亮,夜幕下点亮的还有永琰书房暗黄的烛火。

茗萱褪去沾了汗渍的衣衫,用皂夹水净了脸,重新梳理发丝,换一件香薰后的锦白绣牡丹轻纱鱼鳞百褶裙,插一只银镀金点翠嵌珠宝花蝶簪,打着八角琉璃灯笼,出了殿门。阿玛入狱,她一人之力太过薄弱,且被困锁在这深宫之中无法施力,她必须有一身份高贵,有权势,且与她关系密切的人作为依靠。思来想去,永琰与她是夫妻,关系密切自不必说,虽然大婚三年他们之间依然隔阂重重,但她毕竟是他的福晋,她的阿玛也是他的岳父,于情于理,他总该帮帮她喜塔腊氏。

这样想着,茗萱提着灯笼走到永琰书房门口,她停下脚步,还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真的会帮她吗?她一点也不确定。

推开他书房的门,看他从灯下倏地抬起头来,眼神里难掩惊异,是啊,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踏进他的书房。书房陈设简单古朴,檀木书桌后悬挂一幅大字,上面仓劲有力的提着“勤思”二字,下有乾隆印章和落款,落款是乾隆三十年秋。那是乾隆皇帝南巡途径杭州时,六岁的小皇子永琰作了一首《咏龙井》的小诗,其中有一句“泉雷忽疑雨,竹春不知秋”,乾隆帝十分赞赏,身边的大臣也交口称颂。回京后,乾隆亲自提笔,写了这两字送给永琰以做勉励。

“过来坐吧。”永琰将毛笔搁置在笔案上,一双眸子亮闪闪的,漆黑有神,他打量着她的装扮,她为了见他精心装扮一番已是无疑。

茗萱也不兜圈子,直入主题,“阿玛的事情,十五爷可曾听说?”

永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注到灯下的一处阴影,“皇阿玛登机以来,因文字入狱的案件不下百起,那秀才自命王朝,定是死罪。”

“可秀才精神恍惚,绝非常人,他只是胡诌乱想,并没有反叛之心,也无叛乱之力。阿玛含冤入狱,是受他牵连。”

“我叫小轩子去刑部打听过,和尔敬额尚在审讯之中,还未定罪。”他顿了顿,接着道:“刑部这阵子日夜提审秀才,逼问他是否还有同伙,秀才身体羸弱,还未等行刑,就已气息微弱,生死游离之间,刑部官员已上报皇阿玛,判其狱中凌迟处死,衬其尚有气息,昨日已经行刑。”

案件尚未了然,那秀才就一命呜呼了,成为死口,那么,和尔敬额的清白岂不是无人证明?秀才的罪名落实,和尔敬额就难脱干系。茗萱的心一阵冰凉,秀才死了,阿玛还在狱中煎熬,无论如何,她都得先见上阿玛一面再说。

“茗萱想见上阿玛一面,十五爷可否帮我?”

不知为何,永琰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柔软,他看着一向清冷自持的她,此刻眼中闪动着急切的火花。他本不想太过干涉此事,因为和尔敬额是他岳父,和尔敬额出事,本就有许多双敌对的冷眼旁观他如何处理。他若与此案件联系得太近,惹得旁人说他徇私枉法不论,说不定还要受到皇阿玛的猜忌和质问。现在惇妃正帮着十一阿哥在皇阿玛面前与众阿哥争宠,在各阿哥住所安插眼线,尤其对永琰贼的更紧。永琰想他一定不能有什么把柄落在惇妃手上才是。

令贵妃辞世后,惇妃的势力如日中天,后宫的大小事宜都由她主持掌管,她三岁多的小公主,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尤其受到乾隆的喜爱。惇妃毕竟年轻,她膝下无子,只一过继过来的十一阿哥,是她为无尽深宫生活长久打算的砝码,是她今后继续荣耀的依托。

永琰轻轻叹了口气,“只怕不能。”他说。

失望是必然的,茗萱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她就去养心殿外等候,试图祈求皇上,让她与狱中的阿玛见上一面。火热的六月,太阳挂在当空火辣辣的,乾隆与几位大臣在东耳房议事,根本无暇召见她。大太监卜凉见她站在阶下,小脸因毒辣的太阳被晒得红通通的,心生怜悯,让茗萱先回延禧宫等候,万岁爷这边一抽出空来,他便马上派人去请她。执拗了一会儿,茗萱还是决定听从卜凉的建议,毕竟在这里干耗无用,回到延禧宫,她或许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她本以为请永琰帮忙已是无望,回到后殿才发现,一身整齐的太监服饰不知何时摆放在她的床头,“今晚天黑后,小轩子接应你出宫,去宫外刑部大牢探望和尔敬额。”太监服上附的纸条写着。

天色暗了下来,茗萱换上太监服,一条漆黑的麻花辫垂至腰间,脸色因忧思忧虑而显得憔悴苍白,更衬得帽檐下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漆黑深邃。小轩子一敲门,茗萱便从屋里闪了出来。小轩子在前面领路,两人步履匆匆,出了宫门便乘上马车,往刑部大牢的方向去了。

门口的衙役已打点妥当,小轩子哈着腰冲衙役点了点头,又塞了两锭金元宝到两衙役手中,才引着茗萱进去。

牢房里潮湿阴暗,阴冷的湿气打在脸颊,暗臭霉味充斥着鼻腔,老鼠粪便食物杂碎在角落若隐若现,与外面的闷热喧哗,光明洁净完全是两个世界。茗萱从困锁着犯人自由的牢门走过,他们有的目光呆滞,有的蓬头垢面,有的自说自答,有的疯癫抓狂……这是她不曾见过的幽暗肮脏的令人生畏的炼狱,她的阿玛被困锁在这里,她的心开始疼痛。

厚重城墙上的方形窗口是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联通,狭小的窗口透进一注清冷的月光,这注月光就打在和尔敬额瘦削的脸上,他借着外面的光亮,在月光下读书。

“阿玛——”茗萱的声音又轻又急,冲出喉咙的那一刻带着颤抖。

和尔敬额蹙眉看了看,女儿的装扮令他陌生,再加上长久投注昏暗月光下的书本文字,他猛的一抬头,视线并不十分清晰。他迟疑着走近,终于在幽暗中看清茗萱的面容,这一看清,和尔敬额的心绪已不能向方才那般清静自得。

“萱儿,你怎么来了?”和尔敬额干枯的手指因讶异而将牢房桩木握得紧紧的。和尔敬额知道,乾隆一朝大大小小的文字狱不下百起,没有哪桩是从轻处理的,他的生死自锒铛入狱的那日起,就已置之度外,只是他的家人,他花样年华的小女儿,千万别因为他而受到牵连!

“这不是你呆得地方,快走,快走啊!”

“阿玛,让我陪您呆一会儿,永琰已把这里上上下下打点好,不会有人发现我来过,我们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会没事的,阿玛。”

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和尔敬额何尝不想与家人相见,与家人说说话,听茗萱如此说,悬在嗓子眼的心算是落下了些。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都是我太愚钝了,一念之间,看了那痴傻秀才的一本文集,招来杀身之祸啊!”

“阿玛,您不是愚钝,是心太慈善,您不过想放秀才一条生路,不去追究他的痴言妄论,这不是您的过错。”

“萱儿,你知道吗?昨晚我听着他在牢房里受凌迟之邢,起先还凄厉的叫了几声,那刽子手没下几刀,他便毫无声息了,濒死之人,死前还遭了这样一回罪。我看着他裹着破草席子的血淋淋的尸首就在我面前抬走,身上的肉都被削光了,我真的觉得他可怜,一个痴傻之人,痴傻之人啊……”

茗萱看着五十几岁的阿玛,竟然泪眼婆娑起来,心里说不出的酸涩,还想再说什么,就听牢房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清晰的说话声。

“福晋,我们该走了!”小轩子机警提醒,已开始把她往外拉。

和尔敬额留在茗萱眼中的最后一眼是,他强压抑住眼中的不舍,留恋而又无可奈何的朝她摆手,心中下定决心般的说,孩子,走吧,不要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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